2011年11月30日 星期三

譯泰戈爾詩-之一

啊!詩人,
黃昏將盡,汝髮將白 
你在孤寂的沈思中 是否
聽到來世的音信?     

“這是黃昏”,詩人說
“我在傾聽來自村落的呼喚   
雖然天色已晚”。

我在觀看是否有  
年輕而迷亂的心相遇
兩雙熱切的眼眸 渴望著
音樂來打破沈寂 互道衷曲。

誰來為他們 編織熱情的歌?
如果我只靜靜坐在
這生命的崖岸 冥想著
死亡與超世。

早先露臉的黃昏星 已經消失
河水靜默 葬禮的灰燼行將熄滅
月色黯淡 從遠處廢屋的庭院
傳來野狼 此起彼落的嚎叫。

設若流浪者遠離家園
來在這裡 用他的心 凝視著夜晚
低著頭 聆聽黑暗的呢喃
誰來把生命的秘密 向他低語?
如果我關起門
只為逃脫自身死亡的鎖鏈。

白髮蒼蒼 無庸在意
我始終與村里最年輕的人
一樣年輕
與最年老的人一樣年老。

有人的微笑 甜蜜而純真
有人的眼神 閃過狡黠的亮光
有人在白日 淚如泉湧
有人在暗夜 默默哭泣。

他們都需要我
我無暇去推敲 來世的訊息
我有每一個人的年齡
誰還在意 這滿頭白髮?

~黃武雄*譯自泰戈爾《園丁集》(Rabindranath Tagore,《Gardener》Sect.2)


*相對於某些超自然主義者
放著現世的真實不管,
只顧追求天人合一,
或嚮往來世的神秘,
泰戈爾的詩流露出
他觀照現世的情懷。

泰戈爾與甘地
兩人從裡到外,
看不出一點相似。
但為什麼他們會惺惺相惜?
“身穿丐衣的偉人”,
泰戈爾這樣說甘地,
甘地則稱泰戈爾為
“the great sentinel”.

觀照現世
是兩人堅定而共通的信念。
可憐這種信念
在東方傳統知識份子
普遍逃避現世的文化裡,
卻是少見的。
信手翻詩,
看到這種淑世樸實
不忘初衷的情懷,尤其欣喜,
隨興譯成中文,以饗朋友。
(黃武雄)

英文版原詩,Tagore 本人英譯:

Ah! poet, the evening draws near; your hair is turning gray.
Do you in your lonely musing hear the message of the hereafter?

“It is evening,” the poet said, “and I am listening because someone may call from the village, late though it be.

“I watch if young straying hearts meet together, and two pairs of eager eyes beg for music to break for their silence and speak for them.

“Who is there to weave their passionate songs, if I sit on the shore of life and contemplate death and the beyond?

“The early evening star disappears.
“The glow of a funeral pyre slowly dies by the silent river.
“Jackals cry in chorus from the courtyard of the deserted house in the light of the worn-out moon.

“If some wanderer, leaving home, come here to watch the night and with bowed head listen to the murmur of the darkness, who is there to whisper the secrets of life into his ears if I, shutting my doors, should try to free myself from mortal bonds?

“It is a trifle that my hair is turning gray. I am ever as young or as old as the youngest and the oldest of this village.

“Some have smiles sweet and simple, and some have a sly twinkle in their eyes.
“Some have tears that well up in the daylight, and others tears that are hidden in the gloom.

“They all have need for me, and I have no time to brood over the afterlife.
“I am of an age with each, what matter if my hair turns gray?”

2011年9月16日 星期五

談「公立大學學生過半」

   日前(按:本文寫於 2011年 9 月)蔡英文在教育政綱中,提出「公立大學學生過半」的主張,是站在學生權益的進步措施,可惜多數媒體的評論隻字不提這對學生有什麼好處、對教育有什麼影響,談的盡是憂慮私校關門,增加政府教育負擔等這些只涉及資源,卻與教育本身無關的事。

 「公校提供就學機會,私校發展特色」的定位舉世皆然,連美國這樣資本主義高度發達、極端強調個人競爭的國家,公立大學的學生數都佔 8 成,台灣目前才在 3 成左右。台灣公私校定位混亂,由私立大學提供就學機會,造成無數困擾。

這混亂的現象肇因於過去幾十年台灣經濟日益富裕,但政府無視於學生與家長接受高等教育的強烈需求,不肯擔負起提供人民就學機會的責任,任由龐大的升學壓力加在學生、教師與家長的身上,以考試領導教學,壓抑學生心智,並扭曲教育本身。及至 1994 年四一〇教育改造運動提出「廣設高中大學」的訴求,政府又再度推卸責任,不肯把資源放在學生身上多設公立大學,反而以灌水的方式大量升格私校,敷衍社會需求,致使大學品質浮濫。

大學品質浮濫,自然無助於紓解升學壓力。除極少數用心經營的私校尚有吸引力之外,大多數學生的志願仍以公立大學為優先,這是「民之所欲」,可是很多人卻把這正當需求說成「搶進明星學校的虛榮心」。事實上,以今天大量升格私校導致大學浮濫的現況,人民想進「像樣一點的大學」,不想進升學品質不佳的私校,這是正當權利,並非奢求。增設公立大學,是民之所欲,同時藉由市場機制,促使私校提升辦學品質,也是理所當然。只是對於辦學品質不佳、被迫退場的私校,政府必須輔助學生轉校,至於其校產及教員的善後,事先便需細膩考量,必要時協商接辦。

    公私校定位不清,引發一連串難解的問題:(1)大量社經地位及文化條件弱勢的學生,在現有激烈的升學競爭中,被迫進入收費昂貴但品質粗劣的私校(品質良好的私校為數甚少),社會不公平的抗議聲迭有所聞。 (2)為了照顧私校學生的權益,政府必須限制私校收費,但私校財源一旦匱乏,便無法放手發展特色。 (3)既然限制私校收費,政府當然要補助私校,但補助私校,卻無法真正監督私校辦學,敦促其提升品質。 (4)由於多數的大學品質粗劣,遲遲無法提升,學生只好選擇少數像樣一點的大學,升學壓力當然無法紓解。

    美國很多菁英學校像哈佛、普林斯頓、史丹福,都是私校;一些重視師生關係與知性發展的小型學院,如達特茅斯、奧布里恩…,也都是私校。私校要發展特色,學生收費就不能受限。中低階層的學生雖付不起昂貴的學費,但可選擇進入公立大學,自無社會不公平的流弊。美國公立大學仍有許多名校,水準雖有高低,但都具一般水準。

政府有義務提供大量而且具有一般水準的大學,供國民就讀,接受完整的現代教育。長期看來,當公立大學名額足敷人民所需,政府便不應管制私校學費,讓私立大學財源充裕,放手發展特色,其品質由消費市場機制決定。優質的私校最終亦將受惠。

    蔡英文提出公立大學學生過半的主張,是使公私立大學定位逐步回歸正常的教育政策。此一主張每年亦將嘉惠五、六萬學生,讓他們轉進公立大學,間接有助於紓解升學壓力。社會主流應了解這個進步措施的涵義,看問題要看廣看遠,不能一直在私校如何生存,政府負擔增加若干等邊緣問題打轉。談教育,最重要的是:學生本身的心智發展,與未來社會的人才培育[1]。這才是核心議題。








[1] 本文論點係作者二十年來一貫的主張。自1990年代初,作者與教改界人士共同發動「四一零教改運動」以來,其著書及文章中即不斷論述此一觀點(參見1995遠流出版《台灣教育的重建》)。該書回顧版今年(2011)五月在北京首都師範出版社出版,書中以〈教改中的左與右〉一文回應台大何明修教授對二十年教改運動的評論,並分析二十年教改成敗的背景因素。作者一向反對政府以升格私校,搪塞國民升學需求,早在1992年作者所策劃的論述影片《笑罷童年》中,即已提出警語。

 

(本文發表於 2011 年 9 月 4 日中國時報)


2011年1月29日 星期六

《台灣教育的重建》2011年簡體中文版序

 1995到2010之間,有十多年的空隙,其轉折可參考2003年我寫的長文:〈教改怎麼辦?〉。由於1995之後,台灣教改的實際運作,一直避開結構性問題,只在課程改革與升學方案著力,自然無法解決長年沉疴,到2003年伴隨著複雜的政治糾葛,遂引發輿論一波波的質疑。那年為了讓教改路線回歸初衷,我才寫下這篇三萬多字的長文,此文後來收錄於《學校在窗外》(左岸2005,首都師範2009)一書中。(黃武雄)

 

四一Ο教改運動,距今已是十六年前的事了。首都師範出版社侯亮先生,仍願意為《台灣教育的重建》(1995)一書,在大陸發行簡體版,對我來說,是一大鼓舞,也令我感動。他的立意是:台灣教改運動的經驗,值得大陸關心教育的朋友們借鏡。

前此侯亮先生已經把我兩本教育論著《童年與解放》(1994初版)及《學校在窗外》(2003)付梓。這兩本書雖然形式不同,其實是一對姊妹書。前者從人天賦的原始創造特質,談人的自然能力;後者則從人存在的原始趣向,談人的文明能力。兩書加在一起,構成我的教育哲學,《台灣教育的重建》一書(以下簡稱本書),則是教育改革的實務。

1994年4月10日,一些熱心教育的朋友與我,在台灣推動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教育改造運動,數萬人湧上街頭,要求政府正視沉疴已久的教育問題。台灣自1950實施軍事戒嚴,迄1987長達47年之久。解嚴前後,長期被壓抑的民間社會力蠢蠢欲動,工運、農運、婦運、原住民人權運動、環境保護運動,隨著政治民主化,逐一湧現。1994年的四一Ο教改運動,可以說是「教育解嚴」的社會運動。但它的實質不只是消極的對抗威權的集體主義,更積極的勾勒出教育的藍圖,提出:

落實小班小校     廣設高中大學

推動教育現代化   制訂教育基本法

等四大訴求。前兩個訴求在塑造一個釋放學生心智的大環境,讓學生可以發展自己的興趣,心無旁騖的學習知識與探索世界,後兩者則鼓勵由下而上,積極的開展以學生為主體的人本教育,並透過立法加以保障。

《台灣教育的重建》一書,一方面紀錄了四一Ο教改運動的樣貌,另一方面也呈現了這四大訴求的論述。

十六年過去,這個運動是成是敗?成了什麼?敗了什麼?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侯亮先生與我接洽印書之時,正好台大社會系何明修教授寫了一篇〈教改運動的驚奇冒險〉,評論二十年台灣教改運動的轉折,我則擬了一篇〈教改中的左與右〉回應。恰如清大教授吳介民諸人,在剛出版的新書《秩序繽紛的年代》中所說[1]

教育改革可能是這二十年間最受媒體關注與批判的社運場域。

許多人斷言:教改失敗了,或至少其中一個主要目標-解除升學課業

壓力-並沒有達成;教改走入保守路線,而且浮現反動潮流。在

教改的關鍵階段,先是偏左的人本主義,不敵偏右的市場主義;其後

是反動派以社會主義之名,行反教改之實。基進、保守、反動三股

力量,如何在教改場域中爭取論述權與行動空間,是一個曲折而

有待深究的課題。但一個不變的基調是:菁英主義心態依然牢固的

主宰著教育界。

   在本書簡體版中,我徵得侯亮先生同意,於書末放進第五篇,內含2010年的兩篇文章:〈左與右〉與何明修的評論文〈驚奇冒險〉。這樣依時序安排,可以把台灣教改二十年曲折歷程,如實呈現。

至於1995到2010之間,有十多年的空隙,其轉折可參考2003年我寫的長文:〈教改怎麼辦?〉。由於1995之後,台灣教改的實際運作,一直避開結構性問題,只在課程改革與升學方案著力,自然無法解決長年沉疴,到2003年伴隨著複雜的政治糾葛,遂引發輿論一波波的質疑。那年為了讓教改路線回歸初衷,我才寫下這篇三萬多字的長文,此文後來收錄於《學校在窗外》(左岸2005,首都師範2009)一書中。

本書簡體版的序篇,一開始便增添〈從教育前景到環境危機〉一文。這是半年前我在中國時報談二十年後教育前景的全文,採訪者是立委鄭麗文。訪談中,我用通俗的語言,討論教育問題及環境危機。這兩個問題看似無關,究其實是相互扣合的。在目前經濟開發無限上綱,並壟斷當代人思想行動的全球化時代,它們是生態人本主義者(eco-humanist)最關切的核心問題。

人與人之間不能相互剝削,人也不能剝削大自然、不能剝削他所賴以維生的蓋婭(Gaia)─大地之母。人本教育,強調「人即目的」,人不能是任何集體組織的工具;相信人的能動性、人的獨立判斷;並進一步主張:心智成熟的個體便會經營出成熟健康的文明社會。這是可能的,尤其在今日資源相對豐裕的時代。但資源相對豐裕了,不能任由文明的發展肆無忌憚的掠奪自然、壓迫自然。人本主義,是要讓每一個人的自主性從集體主義的壓迫中掙脫出來,並不是要把人類加冕為萬物絕對的主宰,壓迫其他物種,予取予求。這是生態人本主義的精義。

我們談教育是為了促發孩子們心智成熟,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幫孩子們望向未來,但我們留給孩子們的是什麼樣的世界?大自然會不會反撲在即?人的理性來不來得及發揮力量挽救環境危機?人類有沒有未來?這是我們不能逃避的問題。

我希望文中所談的內容,對兩岸人民都會引起相當的共鳴,也希望本書所談的教育實務及前述兩書所談的教育哲學,碰觸的不只是孩子們的所謂「競爭力」,而是一整代人的世界觀。








[1] 吳介民/范雲/顧爾德:《秩序繽紛的年代》,2010,左岸出版社,頁011-2。